想念杭州的味道
2016-10-13 16:48    杭州网

    出国上大学,这是五年前考进杭州外国语学校就定下的事,今年暑假里孤身一人去美国上夏季学校只是一次早有预案的演习。在那五个星期里,思念家乡杭州的每一种味道,身边的每一种可疑气味也都成了思念。在好多深夜我恍惚中觉得自己又漫步在我家旁边那条窄窄的小道上,拐个弯,在豁然开朗的一片空地上看到高高低低支起的破旧棚子,几张塑料桌椅,两三瓶瓶装煤气。豆腐脑已经煮好,淋一勺酱油撒一把葱花,亟待出发。我妈妈很少让我吃豆腐脑解馋,说临时小摊不太卫生,此番却不免使我思念尤甚。醒来以后看见充斥着菜叶子和谷物的早餐,叹了口气,泡了一杯红茶聊以慰藉自己的思乡之情:红茶比不了龙井,但多少都是茶嘛。

    回程的飞机漫长得可怕,好在下了飞机踏了坚实的土地,抬头发现天空蓝得可爱——不再是我认识的灰黄色,而是温润的湛蓝(外国人大概会称之为azure)——差点以为自己还在芝加哥,好在熟悉的潮湿提醒我:这是杭州了。我生活了十七年的,再过一年就要告别的,杭州啊。

    说起来奇怪,我们家没有一个人有地地道道的杭州血统。我外公是宁波人,外婆是台州温岭人,不会说普通话、杭州话,也不会说对方的方言,两个人用奇怪的口音在这片土地上交流了几十年。我爸爸来自遥远的东北,一直自诩会说杭州话,其实就是几句生硬的近音罢了。杭州就是这么一个包容的城市,用它千百年来调和南方水土和北方风的方式,成就了这座南腔北调、大气开放之城。

    外公在我人生里的出场方式,一直一瘸一拐。小学每日放学,总能看到他在那棵桂花树下倚着他二十八寸的大自行车——瘸腿的外公是最好的骑士,秋天的时候骑士站在一地金黄中等我,空气中缱绻着天堂的温暖香气。看见我,紧走两步,把书包卸下来放到车篮里,我则顺势爬上后座。等外公点一点脚,我们就一路摇曳着回家去。

    不过若是碰上了大暴雨,外公的“宝马”就只好敛了平日里昂首阔步的神气,蔫着头由外公推着往家走。我一向不喜欢雨天——毕竟马失了铁蹄并不是什么很令人愉快的事。外公摇晃着身体深一脚浅一脚地踏在雨水里,我也循着他的路走得深深浅浅。我们走得很慢,慢到我有足够的时间注意到沿途被遮挡在树干后面的难看的水泥墙,大片的水泥表层已经剥落,依稀可辨的“我爱xxx”和无数办证刻章、修锁开锁们被水润湿,泛着狰狞的水光要从墙上挣脱出来。

    我不去看他们,转头开始数人行道上的方砖打发过剩的注意力。我总是以为,这些方砖是什么小小生物的楼宇,高低错落,鳞次栉比。我想如果我目力再好一点,从两块中间的缝隙里,便可以隐约窥见它们的街道。外公是被这些脚底的楼宇所困扰的——我看见他把那只重心支撑的脚慢慢往下踩实,却没能够在预计的地面处停下,砖块被踏住的那一侧“咯嗒”地陷下去,翘起了另一侧,浑浊的水开始涌上来。外公一脚踩虚,往前趔趄了一小步站定。愣了一愣神,再继续若无其事地往前走。我的雨天,是千百块雷同的方砖;外公的雨天,是千百次相似的趔趄。雨天是骑士唯一失了潇洒的天气。我一向不怎么喜欢雨天。

    前几日也下了几场颇为讨厌的大雨,我撑着伞按着小时候的速度慢慢地往家走。我走得很慢,慢到我足够注意到绿树掩映的白墙青瓦,和脚下的奇异的踏实感。想起之前看到的“十字架定位新工艺铺设人行道”等之类我半懂不懂的话,只知道脚底那些颜色尚鲜艳的方砖顶部平平整整地挤挨在一块儿,望不到那些狭缝里的街道了,我想那些小生物许是搬迁了吧。外公年岁渐高,二十八寸大自行车已经蒙了许多年的尘。那天的我,却是真真切切地看到了那个瘸腿骑士潇洒地破开积年的风雨,接过我的背包:“我们回家”。

    外婆虽不是杭州人,却完美袭承了杭州街头巷尾的生活方式。外婆和外公正相反,一把年纪到现在仍然健步如飞。外婆平日里最爱做的事情,就是在楼底下摇着一把上面印着楼盘广告的小塑料扇子,和邻里说两句闲话。不过很可能不止两句,而是两百句。然后外婆晃晃手抖抖腿,拍打一回蚊子,抬起头来继续摇着扇子用她奇怪的口音侃侃而谈。幼时的我总是本能地对大人的一切谈话感到新奇,屡次问她:“外婆,你刚才都跟那个奶奶说了什么呀?”外婆就低下身来扳着手指给我数:隔壁的哥哥快毕业了如何想着留在杭州工作;楼上的老爷爷子女如何孝顺把生病的老爷子照顾得妥妥贴贴;我们幼儿园如何又翻新一遍把墙面漆成好看的彩虹色;从哪个月开始退休工资又涨了几百块;社区街道给老人发的超市卡在哪里可以用得划算......没说两句就笑起来。

    我对这些琐事并没有兴趣,左耳进右耳出。那日听说馒头山附近把危房修成了独立工作室,兴致勃勃地前去一观。在新拓宽的街道里,我一个疾行快走的短发老太太与我擦身而过,她的背影竟有点像外婆。她也会摇着塑料小扇子拉住街坊聊两百句天吧。她是否也会说工资涨了几块、墙壁漆了什么色呢?她会不会到处和人说我们馒头山真是大变样了,还不花我这个老婆子一分钱呢?她是不是也会说了两句就大笑起来露出一排烤瓷牙呢?我胡思乱想着,想起外婆了。那个老太太也是什么人的外婆吧。这个叫“馒头山”的社区里,也住着百十户会笑着和你夸两百句的外婆吧。

    按中国人的一般习惯,一个人的籍贯是循着父辈的故乡的。因此我这个自封的杭州人一直底气不足而不愿以户口本示人:因为上面写着某个遥远的北方省份。在我家,我和我爸爸的一直被戏称为“小北方”和“老北方”。然而若是要吃豆腐脑,则须得拣着一个妈妈不在家的日子,和我的“老北方”爸爸蹑手蹑脚走过那条狭窄的小道去贪嘴;不然,是定要被谴责不讲卫生乱吃东西的。这番回了杭州,想豆腐脑想得要命,但少不得硬憋了几日待得妈妈有事出门,我们又像从前一样摸进那块别有洞天的小空地。却发现棚子们一股脑儿全部消失了,那片小地方从未这么茫然而干净。我惶然地四下张望,直到看到了周边的玻璃门里站着我那个熟悉的早餐小贩的身影。他正在调一碗新的秘制酱油,新的桔黄色塑料座椅鲜亮美丽。他告诉我:“我现在可是有营业执照了,绝对放心。”

    想起在美国的难熬日子,我说好,下次拉上我妈妈,大家吃一碗豆腐脑再出发。

 

来源:杭州网    作者:丛芳妮    编辑:李媛   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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